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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死了。

這也代表數十年來自己隱隱為傲的紀錄──除了年幼到幾乎沒有印象的伯婆出殯外,從未奔過喪──,就此告結。

許是沒有住在一起,又或許是客觀來說,阿嬤正巧是我不太欣賞的那種類型,接到消息的那一刻,儘管錯愕,並沒有以為的悲傷。匆匆交代工作、訂機票、研究下山到機場的交通,繞著翠綠山脈一圈又一圈,數小時後抵達位於海邊的機場,特地自國外返台,趕赴一場在此之前原以為僅存在於電影的、極度傳統到幾近荒謬的喪禮。

馬不停蹄地飛回台灣,再搭上好幾小時的車,搖搖晃晃、顛顛簸簸,把自己送進另一座山區時,已是夜半時分。迎面而來的是傳統街頭喪家印象,廉價的白色、粉紅幃簾布景,幾盆黃色菊花,夜不熄燈。從小父母教育我們遠離喪家,甚至連與死者遺照對上眼都可能犯沖,但這次不同,我提起步伐穩穩地往整座漆黑山谷中唯一一戶光源邁進,像隻撲火的蛾。

看見我的出現,燈下一小群人們起了小小騷動,姑姑不免俗地問起我那不值得一提的他鄉外勞生活,姑丈打起精神熱情招呼我喝茶,一番簡短的寒暄後,很快地這股騷動又沉緩了下來,除了圍著屋子翩翩起舞,興奮地落了一地鱗粉的蛾群。我接替連日來夜不成眠的媽媽,在這張小桌子前坐了下來,雙手忙碌地跟著摺起那早已在後方堆疊成一座座小山的紙蓮花,眼睛卻離不開客廳內那具,在原本擺放著桌椅的角落硬生生長出來的突兀的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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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門口、客廳、廚房,每一個房間無一不點著明晃晃的白光。把黑夜妝點成白晝,難道亡靈都是夜貓子嗎?
 
「這樣阿嬤晚上就不怕找不到家了。」大人們說。

但阿嬤不就好好地躺在客廳裡嗎?況且,燈那麼亮,叫人怎麼睡呢?再說為什麼我們非得三更半夜不睡覺,一群人窩在門口摺蓮花呢?明天再摺不行嗎?
 
「因為千萬不能讓貓咪跳上棺材,這樣是非常非常不吉利的!」大人們加重語氣警告,「而且,阿公養的那隻貓很聰明,會自己開門,所以……」所以,我們把門鎖起來就好了呀!我沒好氣地吶喊,卻像是投進深井裡的小石子,只聽見一聲撲通、泛起小小漣漪,然後彷彿什麼也沒發生。在那一刻,我明白了「邏輯」在所謂「習俗」之前是行不通的。

這樣極度殘害健康的不人道守夜自阿嬤斷氣那一刻起維持了一週,也只有古人有這般閒工夫曠日費時吧,睡眠不足的大家心中都忍不住這麼想,卻也都充分展現了「忍」這項美德,死撐著布滿血絲的雙眼,沒有人抱怨(除了我以小人之心懷疑起這難道不是殯葬業能撈則撈的延期手段之外)。好不容易等來了出殯的日子,更是展現孝心的大好時機,平時鮮少露面的小姑姑突然孝心大發地請來樂儀隊,弄了個鑼鼓喧天,好不熱鬧,卻也讓付錢的獨子我爸經濟壓力備感沉重。適逢農曆七月,前一夜宴請好兄弟,場面之盛大、儀式之繁雜已讓人體力殆盡,腦袋、口袋空空如也,沒想到真正的主秀開始後,卻還得身兼主人與表演者,一面招呼賓客,一面像隻聽話的小貓咪,乖順地完成司儀的一步步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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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都來了,認識的、不認識的,應該是這座遺世獨立的山中小屋人氣最旺的一天了。我們換上麻質的白色喪服,戴上有著尖尖斗笠形狀的帽子,依親等分配胸花,像小學生放學般傻傻地排隊等候進場。司儀對著麥克風介紹了死者的一連串美好,這套溢美之詞不知道已經用在多少人身上,只可惜在我聽來卻彷彿在介紹陌生人一般。於是,每隔一段時間我就瞄一眼台上那張色彩過度鮮豔的大頭照,確定自己並沒有跑錯棚,並自吹自擂地覺得以前幫阿嬤拍的那張生活照更好,照片裡的阿嬤像個貪吃的小孩捧著自己最拿手的包仔粿,笑得好燦爛。
 
早已數不清多少次的下跪之後,爸爸的膝蓋再也承受不住,差點撲倒在靈堂前;主持人卻彷彿嫌典禮不夠精彩似的,一聲令下「哭!」,猶如日劇房仲女王那句充滿震撼還自帶電風扇的「Go!」,我的確被震撼了,但始終不是個好演員,甚至還忍不住碎嘴「這也太戲劇性了吧」。只能說:「薑還是老的辣」,姑姑們和長年深受婆媳問題之苦的媽媽,聽到命令後先是和我一樣愣住,下一秒卻專業地仰天長嘯,哭得呼天搶地。(下場後我忍不住揶揄我媽演技高超,誰知他老人家淚眼婆娑地回我「在那個氛圍下,想起你阿嬤過去的種種,忍不住就哭了」,原來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揮汗如雨賣力演出後,我們轉移陣地,驅車前往隔壁山頭的火葬場。當然,這是我第一次踏進火葬場,長長一列如鐵工廠般無一處不覆蓋著厚重的鐵鏽,一具又一具棺木在烈日下,像等著排隊買票進場的遊客。我們撐著黑傘,捧著阿嬤的牌位,對著那一格燃著熊熊烈火的小窗子大喊:「阿嬤、火來了、緊走喔!」不一會兒,那具厚重的稍早才用小鐵鎚輕敲過的棺木就這樣付之一炬,阿嬤從小小的冰冷的乾癟身軀轉變為一罈瓷罐裡的舍利子,多數化為灰燼。
 
各種物質與靈魂上的轉換,弄得我迷惘不已。但就像我在初入這場盛宴時所領悟到的:「邏輯在習俗前是行不通的。」總之,我很高興這一切結束了,也很高興阿嬤在離世前並沒有經歷太多的痛苦,「有一瞬間像是呼吸不到空氣般臉部扭曲,但不一會兒又恢復了平靜,像是再度沉沉睡去。」在阿嬤彌留之際守候在床榻邊的媽媽這麼形容著。至於,腳尾錢不翼而飛一事則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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